平凡罪恶的不安真相——《利益区域

在《皮囊之下》十年后,英国作家兼导演乔纳森·格雷泽携新作《利益区域》再度亮相,该片以一股凄厉而虚无的气息震撼开场。

米卡·莱维的配乐仿佛来自深渊的哀嚎与,在漆黑的银幕上回荡,其播放时长远远超越了观众所能承受的舒适界限。

长长的序曲迫使观众在纯黑的黑暗中连续几分钟,仿佛被卷入一场未知的旅程,正在缓缓下沉至某个不可名状之地,那很可能便是无尽的地狱。

影片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故事的发生地则是在集中营之外,更具体地说,是在那位曾是集中营最长期指挥官鲁道夫·霍斯(Rudolf Höss)的宅邸及其周围的乡村。

艾米斯的小说以其挑衅性独树一帜,它通过一种刻意疏离读者的、近乎戏谑的语言风格,从三个独特的视角娓娓道来了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艾米斯在创作过程中为角色赋予了虚构的名字,但历史上的霍斯家族确有其人。

在艾米斯的小说中,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指挥官、引诱他子的中级军官,以及领导特遣队部队的犹太人反英雄斯穆尔,三者之间灵活切换视角。

乔纳森·格雷泽在改编过程中,剥离其中的绝大部分内容。这部影片是一部不贴近任何单一视角的作品,将焦点完全集中在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及其家人的角色之上。

米卡·列维(Mica Levi)为这部影片录制了丰富配乐,然而导演乔纳森·格雷泽则决定,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摒弃音乐,转而依赖声音设计来描绘奥斯威辛集中营外那些恐怖事件。

在拍摄过程中的某个关键时刻,乔纳森·格雷泽巧置了大约十台摄像机,全方位、多角度地捕捉画面的细微变化,同时利用大约三十个麦克风,确保能够捕捉到演员们的表演,同时又不受任何外界干扰。

在整个户外场景中,观众多次从远方听到看不见的摩托车发动机不断转动的声音。这并不是虚构的情节,而是源自现实生活。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为了掩盖集中营内传来的尖叫声和枪声,雇佣了一个人来不断加速引擎。

导演采用非常规的多机位设置,使得整个团队在剪辑工作伊始便拥有了超过800小时的丰富原始素材。

这些摄像机静静地观察着演员们的表演,没有任何可见的工作人员打扰他们的专注。在这样的拍摄环境下,演员们完全沉浸在角色之中,不知道自己是在特写镜头还是广角镜头中拍摄。

演员们表示,他们喜欢在这样逼真的环境中工作。没有繁琐的灯光和摄影设备,没有嘈杂的工作人员和摄影师的指挥,只有他们自己和角色。

电影开头的黑暗突然变为明亮和彩:河畔之畔,一家人悠然享受着野餐的惬意时光。镜头一转,我们被引入霍斯的家,那里是热衷园艺的女主人海德维格的世界。她精心呵护的花卉与农产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霍斯家的五个孩子,无忧无虑,生活在帝国梦想中,向东扩展至波兰的疆土,享受着富足生活。

在这田园牧歌般的画面背后,却隐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鲁道夫还负责监督数百万犹太人的灭绝,花园墙壁另一边是集中营。电影只是短暂地进入了集中营一次,更多的则是通过细微的暗示,让观众感受无形的压迫:看守犬的狂吠、偶尔响起的枪声、远处烟囱中喷出的火焰与烟雾。

在前景中,霍斯一家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阳光洒满大地,家庭生活温馨而宁静。家庭狗欢快地追逐着孩子们,他们庆祝着鲁道夫的生日,接待着海德维格的母亲,进行着愉快的访问。在游泳池边,他们与另一个纳粹家庭嬉戏,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也是本片的独到之处,他们可怕的冷漠贯穿始终。

集中营内的景象却与霍斯家的欢乐形成鲜明对比。囚犯劳工默默地铲着灰烬,波兰女佣在房子里忙碌着,她们的动作中带着一种害怕的僵硬。

乔纳森·格雷泽做出了一个堪称胆识与智慧并存的抉择,他将影片的绝大部分篇幅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用平静的镜头捕捉了家庭生活的琐碎与关怀。有意将观众深深浸泡在一个大屠杀者及其家庭那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而这样的沉浸体验,实则承载着一个极为关键的提醒:并非所有参与那场历史浩劫的行动者,都如他们的元首那样狂热。至少在这里存在理智,这种理智与邪恶的并存,比任何言辞的描绘或表演性的邪恶都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格雷泽的导演手法堪称绝妙,他并未直接展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血腥与野蛮,而是让摄影机在集中营内部果断地穿梭,最终导向了一个近乎纪录片的尾声。

影片中的蒙太奇手法堪称神来之笔。当镜头转向那个美丽的花园时,我们看到花朵正在茁壮成长,而它们的生命力却是由那些死去的犹太人的骨灰滋养。

影片主要采用了广角拍摄,力求还原最真实、最朴素的画面。在调色方面,导演也极为克制,几乎不进行过多的色彩调整。

为了保持影片的自然与真实,几乎所有场景都是在自然光的照射下拍摄的。当遇到不可能使用自然光的情况,导演运用了热像仪,将电影中的技巧性元素降到了最低。

在影片中,我们不会看到绝望的犹太人逃入霍斯家,试图在海德薇或其孩子身上留下人性的印记。没有人会突然改变主意,甚至没有可能引起改变的事情。

当鲁道夫因微不足道的官僚主义原因被调往柏林的某个办公室时,这已然是影片中最为接近传统叙事事件的情节了。然而,这一事件所引发的却是海德薇的愤怒与不甘。她不愿放弃那个她费尽心思打造的完美家园,那种遗传自家族的遗忘症甚至让人对她产生短暂的同情。

电影中唯一真正触及银幕暴力的片段,便是海德薇因为地板上的一滩水而怒斥女仆的场景。这一场景虽短暂,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影片所蕴含的深沉与压抑。

导演将集中营的沉重与恐怖一一展现。高耸的墙壁、囚犯营房的顶部、烟雾缭绕的火葬场烟囱,那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罪恶的印记。

此外还有远处传来的枪声,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与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纳粹统治下的恐怖背景。

在这样的背景下,霍斯夫妇和他们的客人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们在职业和个人方面都在世界上稳步上升,享受着所谓的成功与荣耀。对他们而言,个人的成功才是最重要的,无论结果如何。即使他们不得不居住在集中营附近,并在那个人类屠宰场工作,他们也认为这是为了追求美好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12岁时曾是波兰抵抗运动的成员,骑着自行车穿越漫长的路途,只为给那些身处集中营、饱受饥饿之苦的囚犯们留下几个珍贵的苹果。就如同影片中所呈现的那样,她偶然间发现了一段由囚犯们谱写的音乐。

而在格雷泽的镜头下,这位年轻女孩的形象与斯皮尔伯格作品中的“红色外套女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为那些身处黑暗中的犹太人带去了一线光明和希望。格雷泽运用热成像技术,捕捉到了那些勇敢的儿童在深夜时分偷偷潜入,将食物留给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田间辛勤劳作的犹太人的动人画面。

最后的蒙太奇镜头以一种令人震撼的方式揭示了霍斯的双面人生:一方面,他是大屠杀的罪魁祸首,背负着无法推卸的罪责;另一方面,他又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这种巨大的反差,无疑给观众带来了极大的不适与深思。

在极端情境下,人们往往会做出一些看似不可思议的抉择,这些抉择可能突破了身体的极限,也可能颠覆了道德的底线。然而,当我们站在事后的角度回顾这些事件时,许多人会坚称,他们绝不可能做出类似的选择,特别是当这些选择需要他们违背自己的道德信仰时。

正是这些看似平凡无奇的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做出令人震惊的行为,因为他们坚信那是他们必须做的。

这部电影用自己的方式指出,历史上那些最黑暗、最可憎的时刻,往往是由那些不愿正视现实、选择逃避的人所纵容的。他们或许并未直接参与暴行,但他们的沉默与无视,却为暴行的发生提供了温床,这“比所有暴行加起来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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